2015-01-06 13:33:32
嬴政现在的心情很糟糕。
比糟透了还要糟一点。
他展开一卷竹简,厌恶地暼了瞥上面密密麻麻的刻痕,猛地挥动手臂。竹简在深邃幽暗的宫殿里划过一道弧线,重重落在地上,绳头脱断,“哗啦”一声散成一堆竹片。
立刻有穿着黑袍的宦官飞快地跑过去,弓着腰把一片片竹简捡起来,然后迅速退回到黑暗中。
嬴政又拿起另外一卷,这一次他甚至没有解开捆绳,直接把它扔到一位侍女的头上。那位侍女惊叫一声,脚步却不敢挪动分毫,如花似玉的脸登时被砸得鲜血淋漓。勤勉的宦官们出现在侍女的背后,悄无声息地把她抬出了殿外。
“那些混蛋难道把朕当成是文盲吗?!”
始皇帝的吼声响彻整个大殿,他愤怒地拍着桌子,甚至把酒爵都震翻了。琉璃色的美酒洒了一地,把从燕地运来的名贵毛毯洇湿。但是没人愿意冒险靠近这位盛怒的君王,他们只是惶恐地站在远处,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嬴政象一只困在笼中的老虎,焦躁不安地来回踱了几圈,然后下了一个命令:“把李斯给我叫过来。”大殿上的人如释重负,这个命令立刻被原封不动地执行了下去。
嬴政跪回到座位上,双肘拄在桌面,伸出两只修长的食指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他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竹简奏折,长长叹了一口气。治理一个国家不容易,治理一个帝国更不容易。老聃怎么说的来着?治大国若烹小鲜。在嬴政自己亲自下厨连续煎糊了二十条鱼以后,才准确地理解这句话的内涵。
北方长城被一个叫孟姜女的女人用共振原理毁掉了很长一段,蒙将军要求更多的预算和劳工;邯郸的新建馆驿发生火灾,烧死了五个贵族和二十个奴隶;旧齐国的商家拒绝用秦半两取代刀币,甚至不惜用罢市来威胁;博浪沙的刺客至今还没落网;徐福那个不靠谱儿的家伙至今连封信都不回;甚至楚地有谣言说三闾大夫从汨罗江里衔着粽子复活,号召大家来反抗暴秦……
全国各地庞杂无比的报告洪水般地涌入咸阳,每一个事件都可能动摇大秦帝国的根基——但是这位皇帝却因为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原因而束手无策。
这个问题亟需解决,嬴政心想,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水钟在刻盘挪动了两分时,李斯来了。
李斯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身子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刻刀。他的脸色永远是苍白阴郁的,眼神却闪着锐利的光芒。作为帝国的丞相,他的意见对嬴政至关重要。在过去的几年里,李斯完美地履行了丞相的职责,无论是在全国范围大规模收缴管制刀具的严打活动,还是废封置县的朝廷机构改革,都搞得有声有色。这个法家的信徒就象是一具冷酷无情的青铜犁铧,把横亘在帝国面前的古老阻碍一一碾的粉碎。
嬴政看到李斯,露出笑容,挥手让他免掉繁冗的礼节,直接跪到自己的对面。李斯照做了。
嬴政平静地开口问道:“先生,朕现在统一了六国对吗?”李斯对这个问题微微感觉到惊讶,但是他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而是恭敬地回答:“是的,陛下,齐赵楚魏韩燕,一个都不少。”嬴政点点头,又问道:“现在朝廷的法令,已经可以切实地贯彻到各级郡县;朕的每一道旨意,都能够顺利地传达到每一个平民,对吧?”李斯“嗯”了一声。嬴政又说:“我,现在是他们的皇帝,他们的父亲,一个至高无上、不可忤逆的存在,对么?”
“毫无疑问。”
嬴政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那他们凭什么用这种可笑的东西来羞辱朕!”他从桌子上的奏折里丢出一卷给李斯。李斯展开竹简,看到上面刻着许多字。他轻而易举就判断出这是来自于楚地的奏折。楚地的字很有特色,比如他们的“鸟”字比其他六国多出三横,这代表了巫化的纹身,据说这是楚巫文化反映。
他很快阅读完了一遍。奏折本身没什么特别的,郢城当地官员报告说楚将项燕有几个遗族逃脱监视跑掉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几个遗老遗少而已。”李斯暗想,确信令始皇陛下大动肝火的是另外一个原因。
嬴政又丢过来另外一份奏折。这次是来自于泗水,那里人喜欢把“鼎”、“鼐”和“鼑”写成一个字,还在每个字周围添加许多不必要修饰笔划的,让那些字看起来如同一只只蜷成一团的刺猬。
奏折的内容仍旧无关紧要。无非是一个叫沛县的小地方搞拆迁,一个刘氏的当地豪族对赔偿不满意。郡府允诺会让该家族的子弟在当地担任公职,纠纷已经被顺利解决。
“也不是这个原因。”李斯摇摇头。
嬴政连续丢过来六份奏折,分别来自于六个被征服的地区。李斯甚至不需要仔细阅读,单从字形上就能分辨出它们的出处。
“朕已经受够了。”嬴政平静而怨毒地说,每次他流露出这种表情,都意味着人头落地。
“朕每天要阅读三百六十份奏折,结果大部分时辰都花在辨别这些该死的文字上面。楚地、齐地、燕地、魏地、赵地,韩地,每个地方的字都复杂的象是一坨屎;你看看,齐国人喜欢在文字边缘加各种花纹,来表达不同敬语的区别;赵国人都是偏执狂,他们希望每个字都有至少两个以上部首和一个偏旁;韩地更过分,他们甚至通过笔画增减来表达时态变化。朕是天子,不是他吗的书吏!朕不想花宝贵的时间来一一分这些鬼东西!”
李斯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不用心惊胆战地猜测这位皇帝暴怒的原因了。始皇帝的愤怒可以理解,在七国统一之前,每一国的文字都有着显著的不同,尽管这些方块字源自于同一系统,但长久的分裂状态让它们呈现出繁复的多样化。据统计,平均每一个字有至少三十种不同的写法,即使是最广博的学者也无法认全。如果说这些字有什么相同之处的话,那就是它们都继承了周代金文的特点,充满了细节和精雕细琢,繁复无比,刻一个字与画一幅素描所耗费的时间差不多相当——这还是在刻刀使用熟练的情况下。
对于一个大一统王朝,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恼火的了。
甚至始皇帝在奏折上批下“知道了”三个字,都要埋头刻上好久。他略带委屈地把右手伸过去给李斯看,上面有几道浅浅的刀痕,这是刻字时留下来的。
李斯思索了一下,谨慎地建议道:“微臣可以安排一批书吏,专门把这些奏折翻译成秦篆,再呈给陛下。”
“那可不行。”嬴政断然否决,“那太浪费时间。帝国的行政效率已经够慢了,我不想因为这些玩意儿再耽误时间。你知道重新刻一卷竹简需要多少时间吗?以往那种慢吞吞的贵族式统治已经不合时宜,现在是效率的时代。”
最后一句话是著名的管理大师卫鞅说的。尽管他本人早已经被处死,但并不妨碍他的管理学理论在秦国流行。
“那陛下的意思是……”
“应该是他们来迁就朕,而不是朕去迁就他们。”始皇帝露出威严的神情,他对天子的权威看得比自己的眼睛还重要。“陛下是打算在六国都推行秦篆么?”李斯试探性地猜测。
“不仅仅是如此!”嬴政冷笑,“我还要删减一半的文字笔画,让它们看起来更容易辨认和书写。我已经受够了那些陈腐的‘优雅’文字,我要这秦帝国的文字,就象‘皇帝’这个头衔一样,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全新面貌。”
“您的意思是?”
“天无二日,地无二君,字无二形。是时候收拾一下了。”
李斯的嘴张合了两次,什么也没说,心中却开始掀起波澜。这件事他早有预感,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件事你去抓一下,要尽快办。”
“可是,不跟朝廷百官商议一下吗?”
“你办事,我放心。”嬴政挥了挥手,表示这次谈话结束了。
李斯走出宫殿,步履有些滞重,心里有些沉甸甸。他知道这一次的变动,将会在全国引起多么大的震撼;同时他也明白让皇帝收回自己的决定是多么不可能。
其实私下里,李斯还是很赞同始皇帝的这个想法。往竹简上刻文字实在是件既痛苦,又浪费时间的事情。相比起其他几国来说,秦篆已经很简单了,可当初他写《谏逐客书》时还是足足花了两天。他的一位同学韩非在写《说难》的时候甚至累到得了腱鞘炎,手腕几乎残废了——没办法,他写的是韩文,那是一种掺杂了象形文字和时态变化的可怕变种,效率低的可怕。六国中韩国第一个被灭掉,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为天下的长治久安,是该简化一下了。李斯捋了捋胡须。
但事情从来都不会象想象中那么容易。
李斯还清晰得记得,去年朝廷曾经作过一个决议,要统一整个国家的马车轮距。但这个标准轮距究竟该是多少尺,文武百官进行了旷日持久的争论,每个人都希望能用自己家乡的习惯当作标准。最后争论变成了斗殴,斗殴变成了械斗,械斗最后变成了兵戎相见。等到始皇帝亲自出来干涉的时候,死去的人几乎可以填满从咸阳到骊山的车轨里了。
区区一个车轮距都搞出这么大的风波,遑论文字。那些旧六国的老家伙们,可不会那么轻易就接受这种离经叛道的东西。
“唉……”李斯望着阴霾的天空,叹息了一声。他有点受够了这份工作,真想干脆什么都不管,带着儿子,牵着黄狗出老家上蔡东门去打猎。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一种奢望。秦帝国的丞相没有年假,也不允许辞职,要么死在任上,要么被砍头。
回到丞相官邸,李斯屏退了左右,经过一整夜的苦苦思考,他终于有了一个思路。这件工作,大致可以分成三个步骤:
一、拿出一个简化字的方案。
二、推广到天下三十六郡。
三、干掉所有的反对者。
第一步的技术含量比较高,但不算难。李斯决定把这件工作交给几何学家,而不是学者。
如果交给学者们的话,他们会首先查阅大量的古籍经典,然后逐一进行考释与辩析、交叉引用,发表一系列论文,音、形、义一个都不能疏漏,每一个字既要符合仓颉的原始用意,又要兼顾三代的传统。笔画增削,无不有据,文化是需要传承的,这一点可马虎不得。乐观估计,整个工程大概会在秦八世或者秦九世的时候完成。
而几何学家则是另外一种做法。这些家伙都是天生的作图狂,能够用一把无刻度的尺子把一个角三等分,或者画一对面积相当的圆与矩形。他们所要作的,就是把每一个秦篆放大成一个几何图形,然后大刀阔斧地去掉多余的点、线段与角,直到他们认为这个图形已经简单到可以用标准作图工具画出来为止。
对追求效率的始皇帝和李斯来说,后者更受青睐。
于是李斯发布了丞相令,从阿房宫施工单位——他对其他地区的人不放心——抽调了一批几何学者。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工匠出身,精通建筑设计。他们被关在骊山附近的一处保密地点,被一千名甲士严密地保护起来。李斯把每一个秦篆都放大十倍,交到这些工匠手里,只告诉他们这是某种建筑的设计图,需要进行结构上的优化。
事实上这些人确实不负众望,整个简化工程只花了两个月时间。很快李斯手里就拿到一份简化字对照表,他把这种字命名为小篆。小篆比任何一种现存文字都简洁,它要比目前秦国通行的大篆节省平均大约三成的工作量。而且因为几何学家特有的严谨,小篆显示出一种标准化、构件化的气息,所有的字都可以归纳为几种有限矩形和线段的组合。
李斯很满意,他甚至有些得意,第一时间呈给了皇帝。始皇帝看到这份简化字列表成果,十分欣喜,还亲自试写了几份诏令,那种简单的结构甚至让他握着刀子刻出几个优美流畅的连笔。嬴政第一次觉得写字是一种美妙的享受,他决定要重重地赏赐这些几何学家。于是始皇帝亲笔在竹简上用小篆刻下“仓颉再世”几个字,颁发给整个团队。然后这些立功人员被送到了秦皇陵的施工现场,经过一些简单的化学处理后被慷慨地摆放在了皇帝灵柩附近一处光荣的坑道里。
接下来,就是第二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
李斯决定开个听证会,在小范围内试探一下反应。嬴政也赞同他的这个观点,一场听证会可以大致判断出有多少人会反对统一文字,然后就可以按照这个比例来准备牢狱与断头台了。
召开听证会的地点是在咸阳宫,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选择。当年著名的刺客荆轲就是在这里试图刺杀秦王,至今柱子上还留着剑击的痕迹。皇帝让这些都保留下来,以此来提醒每一个拜访者,恐怖主义不能改变历史。
李斯对于参与听证会的成员作了精心选择,其中有来自诸国的贵族、帝国开国元勋、大商贾代表、诸子百家成员、全国优秀书吏和一些咸阳附近的老百姓,确保各个社会阶层都有参与。嬴政陛下没有列席,他担心会影响听证会的客观性,所以只派了一名叫赵高的宦官旁听。
嬴政还为李斯指派了一位副手,叫叔孙通,是个儒生。始皇帝的意思是,儒家一直自诩是文化的传承者,这些东西的推广如果有他们支持会更有说服力。不过李斯完全没打算咨询他们的意见,他一向反对以德治国。
叔孙通从早晨开始就守在咸阳宫前,他一看到李斯,立刻堆出满脸的笑容迎上去,殷勤地嘘寒问暖。李斯把事先刻好的一大批小篆竹简丢给他,冷淡地吩咐他捧好了跟着自己走。叔孙通打开其中一卷看了一番,发现那些东西似乎熟悉却又陌生的很,和烧裂的龟甲裂纹很相似,便抬起头天真地问道:“这是什么?卜筮的结果?帝国准备对漠北用兵了吗?”
李斯头也不回地回答:“不,那是我们即将使用的标准字库。”“啊?”叔孙通双手捧着竹简楞在原地,“这……这是怎么回事?”李斯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对叔孙通说:“听着,一会儿你要作的,就是说服你自己和其他人接受。明白吗?皇帝陛下在看着我们。”
叔孙通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他眼角的余光看到面无表情的赵高也进了咸阳宫,于是拼命点了点头。他信奉儒家学说,不过对自己的性命看得更重。孔子五十岁才知天命,他二十出头就知道不能违背天子的命令了。
其他人也都陆续走进宫殿,巨大的燮鼓响了三通之后,所有人各自整衽跪坐,黑衣甲士从外面将咸阳宫的大门关上。整个宫殿只靠着几百盏烛灯来照明。当两扇宫门“砰”地一声关闭的时候,大家心里都哆嗦了一下。
李斯在会议一开始的把简化字列表发到了每个人手里,然后宣布在接下来的十几万年内,大秦帝国都将使用这一种官方文字,其他型式将被视为非法出版物。
听众们一下子都陷入了巨大的惊讶,他们在来之前作了足够的心理建设,但仍旧没想到皇帝陛下的改革已经深入到了这个层面。李斯拂了拂袖子:“大家对此有什么意见,可以畅所欲言。”
一位贵族眯起眼睛,优雅地抿了一口杯中的蜜水,摇了摇头:“太粗陋了,我不喜欢。”他本是齐国田氏贵胄,妫姓之后,尊贵无比,后来被迫迁居来了咸阳,但仍旧坚持着贵族的气派。李斯客气地对他说:“您为何会这么说呢?”
“我觉得它破坏了字体的结构,变得毫无美感。你看,一个‘宝’居然只要十三笔就写完了,啧啧,多么粗鄙。这可太不风雅了,没有任何一位士人会容忍。光是看到这些怪胎,就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好像置身于一群散发着臭气的下里巴人之中。这种东西,归结起来就是三个字……”贵族伸出三个指头,他的指头白皙而细腻,“……没文化。”
“可俺觉得不错啊。”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贵族的面色一变。那是一位住在咸阳的屠户,这一次他被里长选出来参加听证会,特意穿了一身深黑色的礼服。他进门前,就已经被儒生们指摘出了十几处衣服不合礼法的错误,不过他不在乎——秦国的屠户在儒生面前,一直保持着相当的心理优势,他们吃的冷猪肉全都靠他供应。
屠户先恭恭敬敬朝着始皇帝的寝宫行了个礼,然后说:“俺……呃,小人认为,这些字看着比现在用的爽利多了,既清楚又好写。小的是杀猪的,每次别人来订猪,俺都得在生猪背上作记号。若是按照以往的法子,光是写字就得写上半天,而且容易搞成漆黑一团;若是用这个小篆,可方便多了。”
“你也许分得清有多少种猪,但是你认识文字么?你知道回字在七国一共有多少种写法么?”贵族嗤笑着反问。屠户老老实实回答:“我不认识字,不过我一直想学学看。不然每次城门帖出告示,还得请人帮我读。这个看起来更好学一点。”
贵族把手搁在额头上,摆出惊叹的样子:“我的天,一个杀猪的也要学识字?如今到底是什么世道?”李斯冷冷地接道:“如今是大秦帝国的世道。”贵族发觉自己失言了,面色一变。躲藏在帷幕后的赵高拿过一片竹简,开始用刻刀记录下什么。
一位身着华服的男子这时候把身子趋前,高举右手:“请问我可以发言吗?”李斯认识他,这是卓氏,一个在赵国作冶炼生意的大商贾,靠着贡献大量金钱和铁器赢得秦王信任,免去流徙之刑。李斯朝他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卓氏环顾四周,说:“我觉得吧,早就该这么干了。你们都知道,我是作兵器生意的,常年都在七国市场跑来跑去,辛苦之处是不必说的。就因为六国文字不统一,字体又复杂,光是相同内容的说明书,就得刻上好几种,而且成本高,生产周期长。幸亏皇帝陛下英明神武,早早统一了六国,大好事,大好事啊。如果能推行简体字,我们这些作商人的,成本能再降了几成呢。”他说完偷偷瞄了赵高一眼,看到后者无动于衷,这才放心地坐回去。
李斯微微一笑,看来事情比想象中顺利。这时候,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颤巍巍地站了出来:“这些字……可都是三代下来的传承!传承这,这怎么可以随意改动?”
李斯对这个质疑早就有了准备:“如今七国文字大相径庭,老先生您认为哪一种才是三代的传承呢?”老学者气呼呼地说:“它们固然有所不同,但都是周室钦定字体的传承,一脉相承,有所变化也是情理之中。这些鬼东西算什么?涂鸦吗?”
李斯眉头一立:“老先生的意思,是说只要是周室钦定的,我大秦便不能违背喽?”
这句话是很严重的指控,谁都知道始皇帝对权威十分敏感,一时间都十分紧张。赵高躲在帷幕后,低头奋笔疾书。老学者毫不畏惧地仰起脖子:“钦定这字体的,不是周室,也不是商室或者夏室,而是天意如此。仓颉发明文字的时候,天下粟雨,鬼神为之夜哭,那是能随便改的吗?”
他的拐杖几乎触到李斯的鼻子,李斯毫不动怒:“鬼神既然哭过一次,就可以再哭一次嘛。”
“你!僭越!”老学者大怒,要用拐杖去砸李斯的头。一位穿着青衫的中年男子连忙把他拦住,低声劝慰了几句,拽回了座位。李斯看到这中年人的气度不凡,侧过头去问:“这人是谁?”叔孙通有些尴尬地回答:“是在下的老师孔鲋。”李斯点点头,原来是儒家的首脑人物,这回有意思了。
孔鲋把老人安抚,然后站出来从容道:“李丞相。在下认为,治国在德不在险。只要我们怀着仁德之心,多行善举,就一定能够构建一个中和仁义的社会。您这些所谓的……呃,小篆……既不符合先贤的精神,更不符合礼制。无礼,则道不行,窃以为十分不妥,十分不利于周礼的复兴。”
法家和儒家对彼此的厌恶,几乎是天生的。李斯最讨厌的就是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儒生,这个孔鲋絮絮叨叨,让他从一开始就变得不耐烦。孔鲋不知道李斯的心理状态——或者他假装没有觉察,继续慷慨陈词:“每一个字,都承载着一段历史。改变了字体的写法,就等于攘弃了先祖们留给我们的文化遗产。试想一下,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些伟大的古代著作居然要用所谓‘小篆’的粗陋字体写出来,岂非用驽马去拉一辆御辇吗?这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非礼!”
“非礼啊!非礼!”孔鲋的弟子们在老师背后气势汹汹地高呼着口号,只有叔孙通为难地缩着脑袋,一声不吭。李斯没想到儒家居然反对的如此激烈,眼神里闪过一丝杀意。守殿的士兵们想要冲出来维持秩序,儒门弟子一边继续喊着“非礼”,一边围在老师周围。李斯用眼神阻止了士兵进入,叔孙通觉得自己必须得站出来说点什么了。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官帽扶正,站了出来。“老师。”他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开口道:“您的九世先祖、伟大的导师孔丘教导我们说……”
所有的儒生听到“孔丘”的名字,都条件反射般地立正,遥空一拜。叔孙通继续道:“夫子说过,礼之用,和为贵。请您想一下,假如我们每一个郡、每一座城都有自己的文字写法,这个世界该多么混乱。我以为先贤的意志,是存在于字里行间,而不是单个的字里。字形的调整,无损于这些先贤的理想。”
“狡辩!伟大导师教导我们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些小篆连形都不正,更别说什么名了。这种东西如何能立言。乌鸦的语言,能够传达凤凰的高洁心志吗?”
“可是这样难道写起来不方便嘛,你看。我抄一遍论语,比平时要快两天。这样会有更多人能读到夫子的著作。”
“仅仅只是为了方便,就要舍弃尊严?你会为了跨过一个臭水沟,而把自己的华丽朝服垫在脚下吗?”孔鲋义正词严地斥责道。
“夫子说过,有教无类。既然夫子认为无分阶级,任何人都有权利接受教育,那么用小篆去让更多人接受教育,有什么不好?”叔孙通的声音也变得大了。
“荒唐!”孔鲋大喝一声,踏前一步,“周字的构成有着自己的一套规律和法则,这种胡乱修改,根本就破坏了字的内在逻辑性。”
“儒家也配谈逻辑性?”在座的一位名家门徒发出不屑的声音。儒门弟子怒视,名家门徒却毫不畏惧,论耍嘴皮子,这些儒生远不是名家的对手。
李斯这时站了出来,唇边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您刚才说这是胡乱修改,是觉得它真的不合理,还是说,仅仅只是因为您的意见被忽视了?”法家和喜欢谈论道德的儒家不同,前者总倾向于去揣度人性的黑暗面,并据此去推测深层次的心理动机,屡试不爽。
面对李斯的质问,孔鲋一下子被噎住了,这倒真是他的真实想法。其实他对小篆什么的,没有特别强烈的抵触情绪,但朝廷搞简化字居然不找他这位专家,这才是最让他感到伤心而屈辱的。孔夫子说过吾不如老圃,但那只是局限在稼圃这个专业,如果老农老圃跑过来讲仁说义,只怕老夫子就要气得拿拐杖去敲他们的头了。
同样的道理,国学,这是孔鲋的一亩三分地,怎么能容忍这种漠视,专家也是有自尊心的。略微怔了怔,孔鲋突然大吼一声:“我们的理想是克己复礼,如今古礼尚未复,文字倒先被荼毒了。我坚决不承认小篆简化字!天下有学之士,也坚决不会承认。”
不待别人发言,孔鲋拂袖而去,儒门弟子除了叔孙通都跟随着后面。叔孙通有些惶恐不安,他知道今天他必须得在师门和朝廷之间作一个选择了。李斯端跪在原地,命令守殿士兵打开门,让他们离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听证会结束后,皇帝陛下要改革文字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这个消息被转换成了至少七、八种写法,传达到了全国各地,在几乎每一个都邑都引起了广泛的争论。
儒家的态度最为激烈,孔鲋与叔孙通的辩论被完整地记录下来——严格来说并不完整,因为李斯的提问部分被删掉了——各地的儒门弟子无不奔走相告,如丧考妣。儒家子弟普遍认为,小篆是暴秦为了毁灭商周文化的大阴谋,然后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成这种文化传承的唯一拯救者,每个人都充满了使命感,这让他们激情勃发。
孔鲋曾经站在邯郸的街头,向着过往的行人大声疾呼:“当秦王要统一六国的时候,我不是兵家,所以我没有站出来说话;当秦王要把货币统一时,我不是商家,所以我没有站出来说话;当秦王废除分封制、改郡县的时候,我不是贵族,所以没有站出来说话。现在,当他打算把祖先的文字也改成邪恶的小篆,已经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其他诸子百家的态度不尽相同。墨家欣然接受了改革,他们每天都要制作大量的反战标语和横幅,文字的简化可以让抗议和游行准备的更快;阴阳家们的反应也还算正面,他们的收入取决于“五行终始说”理论的流行程度,小篆印刷的普及读物显然受众会更多一些;法家和农家最兴奋不过,刑律和农书不必每次都要再版七种译本。一名成都的胥吏可以轻而易举地查阅大梁的官司卷宗,而郑国渠和都江堰的农民,可以共享同一版的历书了。
六国的贵族们保持着沉默,他们对这次改革不屑一顾,并认为是对古老传统的最大冒犯。在写给彼此的信中,他们变本加厉地开始使用更为古老的字体,并派人去搜集各种三代青铜器,把上面的古老字形拓下来,越繁复越好。这被视作是一种无言的抗争。
在一些偏远的地方,当地贵族甚至联合儒生掀起叛乱。他们打出“不复古,毋宁死”的旗号,并把暴秦试图消灭的六国文字纹在身上,以表示文化传承与自己血脉相连。许多人在纹身过程中感染而死——这是没办法的事,六国文字实在是太复杂了,每一个字都需要在数寸的皮肤上纹至少几十道线段。
至于那些老百姓和商贾,他们全都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在这一场斗争中保持中立。始皇帝慷慨地拨下一笔款子,在各地兴建公塾和庠序,要求每一位平民至少要认识两百个小篆字,学会书写其中的五十个。“始皇陛下万岁”、“小篆是天道”、“我自愿”三句话列为必修课,写会一句,就可以奖励一斗米或者两只鸡。
这些奖品都是由商人们赞助的,作为交换,朝廷允许让全面推行小篆的时间推迟三年,以便于让他们把大篆时代的存货都卖光。商人们还提出了另外一个条件,希望能对主动使用小篆的商家实行减税或者退税,朝廷答应了,并设置了一系列富有文化气息的爵位犒赏他们,诸如好学男、识字伯、扫盲侯之类,象卓氏这种大商户,还能被授予文抄公这样的荣衔。少不得又被儒生们和贵族痛骂僭越。
朝廷对小篆旗帜鲜明的支持态度,打击了一批人,也鼓励了一批人。一些比朝廷更加激进的团体出现了,他们——大多数是下级书吏——嫌小篆写起来还是麻烦,偷偷作了进一步简化,把贵族们引以为豪的“风雅”圆转笔触统统改成了硬折,这样更方便刻写。儒生与贵族们对这种行径更是嗤之以鼻,轻蔑地把这些称为“只有下贱奴隶才会书写的粗俗字体”,于是书吏们索性把这种字称为隶书。
在这种局势之下,孔鲋心情变得糟透了。
他已经成功地在秦帝国内点燃了反抗的火种,儒生们把印着小篆的竹简堆到一起噼噼啪啪地烧掉,然后秦军士兵把儒生也抓到一起呜呜哇哇地烧掉。随着时间的推进,这种交换比越发显得不合算。毕竟竹子要比儒生要多,而且要便宜。
在游说贵族叛乱方面。他也遭到了惨重的失败。贵族们态度们相当不错,辱骂小篆和始皇帝的花样不比儒生们少,两股势力几乎是一拍即合。他们在叛乱中各司其职。儒生负责意识形态和学术上的批判,贵族们负责居高临下的嘲弄,只是没人负责具体的叛乱实务。秦军的镇压部队只需要用枣核把耳朵塞住,就可以轻易灭掉他们。
孔鲋曾经找到过一位楚国大将的遗族,希望能够把关于传统文化的东西都传授给他。想不到那个小孩子只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就不再理睬他了,反倒捧起一本小篆体的兵法书读得津津有味。孔鲋很伤心。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任由这种风潮下去,国将不国呐……唉,看来,我们要调整一下斗争策略了。”
孔鲋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边,院子里的弟子们很忙碌。一部分弟子把一条条束修挂在廊外风干,自从小篆开始推行以来,儒门的学费也开始大幅减少。许多家长都把自己孩子送去公塾,因为朝廷招收官吏的考试要求用小篆;另外一些弟子忙着作泥水匠,按照孔鲋的指示,他们把一大批旧字体的典籍都放入墙壁内,外面砌上砖头,用黄泥抹好,再帖上一条条的夫子语录。
一名弟子小心地凑过来,汇报道:“临淄传来的消息,冲击暴秦书馆的行动成功了,共计烧毁小篆字简一十六卷、小篆读本五卷,六名同学舍生取义。”
孔鲋悲伤地闭上了眼睛,他意识到,这种在各个城市里小打小闹的抗议活动,无法撼动暴秦的。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国家机器,除非这个机器的核心停转,否则斩断多少细枝末节都没有意义。夫子说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既然用义说不通的话,那么我就试试用利吧。
“看来我还得去一趟咸阳。”孔鲋暗自下了决心,他看到那名报信的弟子还跪在地上,看着自己,便放慢语速,一字一句缓缓地说:“这些牺牲的孔门弟子,是当之无愧的君子。他们生得伟大,死的光荣,是我们的楷模。”他很善于作思想工作。庭院里的弟子们都呜咽着跪在地上。“要记住,除非他们杀光我们的人,烧光我们的书,否则,绝不能容许简化小篆亵渎我们的传统。”他最后说。
“绝不允许!”弟子们一起喊道。
“孔老夫子,万世师表!”孔鲋举起右手,放在胸口。
“孔老夫子,万世师表!”儒门弟子们的声音高亢无比。
……李斯再度踏进始皇帝的寝宫,叔孙通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这是后者第一次觐见皇帝陛下,显得既兴奋又惶恐。
嬴政心情比之前好很多,他轻松而愉悦地翻阅着奏折,并不时用刻刀在上面写上一两句自认为绝妙而不失幽默的批阅。无论是从什么地方送来的竹简,上面都清晰工整地刻着小篆,证明大秦帝国的统治在那里正有效地执行着,让人一看油然升起一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优越感。
“你们来了?”嬴政放下奏折,和气地问了一句。
李斯和叔孙通连忙跪倒,三跪九叩。始皇帝对李斯说:“这位就是叔孙通博士?”李斯微微点了点头:“是的,在小篆简化运动中,他居功阙伟。我们的许多政策,都出自他的手笔。比如朝廷官员和公务员必须使用小篆字体的政策,彻底斩断了儒门吸纳新鲜血液的途径。没人愿意读了几年还无法就业。”
“听说你也是儒门出身?”始皇帝似乎不经意地问道。
叔孙通浑身冷汗狂冒,他连忙回道:“孔鲋先生是我的老师,我很尊敬他,但我更尊敬真理。”
“你很好。”始皇帝用指头点了点他的肩膀,“你和你的老师不一样。小篆是大势所趋,文字统一是民心所向。你看,这写起来不是既轻松又畅快吗?我实在无法理解那些老古董的思维。他们以为自己守护的是传统,其实只是舍不得丢弃自己那点可怜的优越感罢了。”
叔孙通伏在地上驯服地倾听着皇帝的训示。李斯自豪地跪在一旁,这是法家对儒家的一次大胜利,他不禁怀念起自己的同学韩非来。
始皇帝大概说了一柱香的时间,然后问道:“你的老师,现在在哪里?”李斯看着叔孙通,叔孙通觉得自己没什么选择,低头道:“根据我的情报,孔鲋已经在前往咸阳的路上了。”“哦?”始皇帝有些意外。叔孙通连忙把孔鲋近期的动向作了一次简要汇报,他在儒门有自己的眼线。
“除非他们杀光我们的人,烧光我们的书,否则,绝不能容许简化小篆亵渎我们的传统?”始皇帝重复了一遍孔鲋的话,似乎笑了:“这真是孔鲋说的吗?”叔孙通用力点点头。
“那就如他所愿吧。”
始皇帝淡淡道,然后会面结束了。
……
二世元年。
陈胜和吴广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老人,这是他们起义之后加入的第一个士人,而且还是主动加入的。他穿着一袭青衫,在周围一群布衣泥腿子的簇拥下显得格外显眼。他大概只有五十多岁,却是满头白发,一脸沧桑。
“您贵为士人,怎么会跑来加入我们的?”陈胜敬畏地问,他虽然已经宣布起义,可一时半会儿还是改变不了对贵族的态度。
老人反问道:“你们是要反抗暴秦吗?”
“没错!”
“那就是了,我们的目标是相同的。”老人望着咸阳的方向,眼神变得迷茫而哀伤。“暴秦只不过是霸道,而我会教你们什么是王道——霸道始终是不及王道的,所以周取代了商。你们也会取代秦,恢复六国的荣光和传统。”
大家都被老人的话激励得热血沸腾。吴广兴致勃勃地取来一段白布:“老先生,您来投靠我们就算对了。您看,我们陈胜陈兄弟要称王,是上天注定的。前两天我们捉到一条鱼,鱼肚子里找到这段白布,上面就写着呐。”
老人接过这段白布,看到上面写着端端正正六个小篆:“大楚兴,陈胜王。”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吴广有些胆怯:“这几个字我写……呃,不是,这几个字有什么错吗?”他只在村子里的公塾念了几个月扫盲班,对自己的文化水平很不自信。
“不,不,写的很好。”老人蹲在地上,用树枝在地上写了另外六个字,“这六个字你们认得么?”在场的人都摇摇头,陈胜歪着头看了半天,迟疑道:“这不是花纹吗?”老人认真说:“这个,才是真正的‘大楚兴,陈胜王’”周围的人一片哄笑,都不信。
老人对陈胜说:“我会教会你们的,这才是传统,是真正的王道。”陈胜浑浑噩噩地点点头,同时打定主意不去看那些玄奥的花纹。
“子慎生鲋,年五十七,为陈王涉博士,死於陈下。”
——《史记·孔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