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22 16:28:22
写篇好的中文文章,真不容易。白话文运动以来,中文饱受恶性西化语法荼毒,加上部份文人姑息盲从,积弊日久,竟导致部份文章不中不西、不今不古,莫名其妙,读之形同嚼蜡。例如:Happy families are all alike; every unhappy family is unhappy in its own way.「一些幸福的家庭全都一样,每一个不幸的家庭却有它自己的不幸。」九个赘字充斥其间,若说这是大文豪的文句,谁会相信呢?
学习从摩模仿开始,就近取譬下,人往往以身边事物为言行范本。放眼四看,坊间的报纸、杂志满是蹩脚的译文,积非成是,西化中文竟也成了时髦;学取乎於下,不仅无益,反而有害。若再加上平日对英文囫囵吞枣,消化不良;「邯郸学步,颓然难行」,大概就是今日世人说写中文的写照。想来真是可悲、可叹!
这是《红楼梦》第31回原文的一段: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後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宝玉见他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的怎麽样﹖」
为了嘲笑「西化份子」的文笔荒谬,有人用「戏和体」(parody)拟改《红楼梦》第31回此段文字,为:「在看到她吐在地上的一口鲜血後,袭人就有了一种半截都冷了的感觉,当她想着往日常听人家说:『一个年轻人如果吐血,他的年月就不保了,以及纵然活了一个较长的生命,他也终是一个废人』的时候,她不觉就全灰了她的後来争荣夸耀的一种雄心了。在此同时,她的眼中也不觉地滴下了眼泪来。」以上戏作,虽是作践曹雪芹,倒也令人发噱;然而心念一转,你我也该警觉:恶性西化若任其渲染扩散,不加遏止,中文恐怕就要浊朽了!
「西化份子」的文章毛病是:直译、硬译、死译英文,胡乱套用西洋句型。彼等写道:「有一个大诱惑力促使我们说谎,当我们错误时。」这根本不像中国话,它显然是受到英文(There is a great temptation to tell a lie when we are wrong. )影响。此外,又有人写道:「不要咳的多於你能不咳的」,这是忠於英文(Do not cough more than you can help.)的假精密,其实,中文该说:「能不咳,就别咳。」若是求「精密」,以为英文的任何字都该在中文找到对应词,因而见字而不见句,致使信而不达,那真是文法和修辞上的病态。
中西接触以来,中文受到很大的冲击。西化语句大量出现,良性者有之,不过比率低很多。恶性西化中文则俯拾皆是,它使中文变得罗唆丑陋。中文犯恶性西化的毛病,并不限於一般人,连学者、作家、国文教师都不能免。
坦白说,英、法、德、义、西班牙文都有冠词,不过,拉丁文并没有。而中文,本来不用,现在中文西化,也大用起来,不定冠词用得尤其滥。其实,文字不断在变,变好也变坏;但是变坏,可以纠正。若咀嚼、观摩未经西化以前的中文名着,革除冠词滥用的毛病,也可以把中文写好。根据散文家思果先生推算,曹雪芹的《红楼梦》若依西化语法写作,要凭空再添写两万个「一个」、「一种」、「一项」。
西化中文强调精密,它犹如蜘蛛吐丝——本身结构精密完整,实则脆弱空虚。优美的中文为什麽不用冠词?第一、用不着。文章不加冠词,意思一样明白,不致产生误会。(※作文定律:凡是文句可以省去而无损文意,都该省掉。)第二、怕有时用得不对。如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写下:「一个工作」;就错了。因为,工作该是「一件」,而非「一个」。
还有计量时,除非特别强调,中文只用量词,并不加冠词「一」,如「有个人」、「买双鞋」、「吃顿饭」、「看场电影」等。若是多余而重复的使用不定冠词,我们便称之为冠词滥用。
英文可以随便使用名词,如The absence of efforts to rescue him is surprising.(没有营救他的努力是可惊的)。中文则不然,中文着重动词恰如其分的运用,以使文辞精美。如果放着现成明白的动词不用,反将之弱化为抽象名词,真可谓东施效颦。可是,某些懂点皮毛英文、赶时髦者竟拾起洋人糟粕,创造出大量的恶性西化中文。例如:
不说「决定」,改说「作出(一项)决定」。 不说「研究」,改说「进行(一项)研究」。
不说「成功」,改说「取得(一项)成功」。 不说「妥协」,改说「获得(一项)妥协」。
不说「生气」,改说「感到(一阵)愤怒」。 不说「消遣」,改说「从事(一样)消遣」。
不用动词,却偏偏要另外用个不关痛痒的「作出」、「进行」…,拿来说明某个活动或动作;多用赘字,把明明白白的话弄罗唆了。而还加上用不着的不定冠词「一项」、「一阵」、「一样」等,这简直是「匈奴南下」--胡闹。
再进一步探讨,make在英文里,可以make money, make time, make love, make believe… make almost everything。受欧化影响,中文如今也动不动就「作出」(make)、「获得」(take)、「取得」(get),把原本多样的动词弱化为名词。「这事你还没有作出决定吗?」「我快要作出决定了。」其实,我们本可以简洁的说:「这事你还没决定吗?」「你决定了没有?」「我还没有决定。」
如照趋势发展下去,一路「作出」,它将成为万能的动词。例如:来宾在台上「作出」演讲,听众「作出」会心的微笑。甚至,贡献、让步、赞叹、提议、牺牲、攻击…等都可被软化成抽象名词。有一天,或许中文将只剩下少数几个洋味动词。
另外还有「作为」(as ),「作为一个教师的他是成功的,但是作为一个父亲的他却很失败」;前述之语也是恶性的西化中文,其中as a teacher, as a father完全是英文的说法。英文用as表达身分观念,硬搬到中文来,现在也都变成「作为」,却使文句更加枯燥荒谬了。
中文名词不像法文要区分性别,也没有复数的变化,不像英文要加s或加es表示;幸好如此,否则文辞将不胜繁琐。在旧小说的对话里,的确有「爷们」、「娘们」、「ㄚ头们」等复数词,但是在叙述的部分,仍用「诸姐妹」、「众ㄚ鬟」。中文要表多数的时候,并不需要复数语尾,我们往往会说「乡亲」、「民众」、「徒众」、「观众」。假设要称呼官员,或者说「群臣」、「文武百官」,也不会说「官们」、「文臣们」、「武官们」。
同理,「海内外同胞」、「左右」、「妻儿」、「军队」、「全校师生」、「全体军民」、「旧雨新知」、「天下豪杰」、「所有顾客」、「各位来宾」当然是复数,不必再加以标明,画蛇添足。可是,不少国人惑於西化,常爱叠床架屋,於是,「人们」取代原有的「世人」、「大家」、「大众」、「黎民」、「百姓」。林语堂以为,「人们」是丑陃的西化中文,他绝不使用,希望大家也不要使用。不过,今日新闻传媒常有人说「民众们」、「听众们」、「球员们」,实在骈枝疣赘。尤其「众、们」并用,根本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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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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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眼睛们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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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
以上三例句摘自白话文运动早期的作品。首句的「一班」和次句的「这些」,跟在其後的名词,自然属於复数。所以,「兵们」、「眼睛们」二词便显得诡怪。 第三句是以people(人们)起头的西化中文,本属恶性,由於毛泽东的言辞也大量采用「人们」,引来大批效尤者,数十年来,它声威显赫,还有拥立者,可说已经暗渡陈仓,进驻中文领域了。
其实,说中国话(包括闽、粤、沪…其他方言),不会也不需要附上「们」字作尾巴。「人定胜天」、「人心隔肚皮」、「学生该努力读书」、「童子军日行一善」,句中主词没「们」,谁都知道是复数。洋文中译,若遇上people,只用「人」字已可以应付;很多时候,乾脆连「人」也剔除,文句更落得俊美,因为做某事或行某动作的人,往往不言可喻。
一般而言,中文使用副词频率较英文少;而且,中文里有些副词看起来像似形容词,习惯上,我们不用「地」,而用「的」。例如:Actually, he would not come here. (真的,他不能来了!)英文的Actually(副词;真实地),中文却说「真的」;便是明证。又如a symmetrically beautiful house(有对称地美屋),若直译,中文要说「有对称的美屋」。
副词在句子的位置可以或前或後,随意安放,无需胶柱鼓瑟。可是,中西辞语终究大不相同,为避免恶性欧化之病,写好句子後,如果读起来不自然,就该试着换个位置,看看是否好些。「我插了一根棍子在地上」(I stick a pole into the ground.)就拗口,当改成「我在地上插了根棍子」。「我走先」(I leave first.)也是别扭,当改成「我先走」。「医生们尽管促请我们作经常的运动…」也蛮缠,第二副词换成了形容词,位置也不对;中文当说「尽管医生劝人要经常运动…」。
目前使用最滥的副词是「成功地」。有一次,入学测验的作文题目是:〈国父诞辰的感想〉,结果考生十之六七都说:「国父孙中山先生成功地推翻了满清。」可叹,副词「成功地」在此毫无意义,因为既然推翻,就是成功了,何待重复。同理,「成功地泳渡了英吉利海峡」、「成功地拿下奥运金牌」、「成功地发明了相对论」、「成功地考上第一志愿」……也都是饶舌之说。天下万事,凡做到的都要加上「成功地」,岂不累人?
文句动辄加「地」,令人生厌。英文副词形式污害中文,正方兴未艾,势如燎原。且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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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心孤诣地想出一套好办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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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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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苦中作乐地竟然大唱民谣。
「苦」字开头的三句成语,本来都是动词,套上副词语尾的「地」就降为副词了。这麽一来,文章仍然清楚,文法上却太讲从属的关系,有点呆板了。我们若是把「地」字一律删去,代以逗点,不但可以摆脱词句间主客的关系,语气也会灵活一些。当然,主词也要挪到後半句。
有时候,如上述的欧化副词片语太长,像「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地还是去赴了约」,冗芜失当,就更应把「地」字删掉,代之以逗点,使句法松松筋骨。再看副词子句的例子:「当那名嫌疑犯回到家中看见那枝手枪仍然放在他的同事去年圣诞节送给他的手提箱夹层内的时候,他才放了心。」──上引「当……的时候」整个叙述,像似梦呓,扰人耳目。倒不如说:「那个嫌疑犯回到家里,做某某事,最後他放了心。」
恶性西化中文的大毛病是冗长,叫人上气接不着下气,极不舒服。At the beginning of September final arrangement were complete. 英文连个逗点都没有,中文却用了。--九月初,最後阶段的(计划)工作已经完成了。使用逗点,英文是为了文法,中文则是为了文气、节奏。英文文法比较分明,句长一、二十字,往往也无需逗点。请看:
It is a curious fact, of which I can think of no satisfactory explanation, that enthusiasm for country life and love of natural scenery are strongest and most widely diffused precisely in those European countries which have the worst climate and where the search for the picturesque involves the greatest discount.
後半段(37字)一贯而下,也交代的十分清楚;中文呢?若不用逗号,就是词句的灾难。上引文辞,我们必须说:「有些欧洲国家,气候恶劣。我实在想不透,为何这些国家的人民都热爱乡村生活,欣赏自然景致。因为坏天气,实在大大破坏了寻觅如画般景致的兴致。」
所以罗,善用标点,使句子通畅,才是正常的中文。
标点符号的分别,可看成是指说话停顿的久暂。逗号略短,句号最长。如以音符比拟:句号像全休止符,冒号像1/2休止符,分号像1/4休止符,逗号像1/8休止符,顿号像1/16休止符。顿号的使用,可用在(一)计数许多类似物时,例如:他是贪婪、自私、昏愦的小人。(二)文法上未断,但是句子太长,不得不略顿的时候,例如:把礼物送给心中不齿、但又非敷衍不可的人,他感到十分痛苦。
夹注号有缠杂的後遗症,精美的中文作品应该少用,否则,便泄露作者信笔为文、结构漏而再补的窘况。至於破折号,英文常用,中文文章则也是该尽量予以化解,不得已再用。例如:「本地居民的死敌--毒蛇--咬了张三。」明显是恶性西化语句,不足取法。She is now in a higher command over me than ever--not as a wife, but as a tyrant. 中文该说:「不是妻子管丈夫,而是暴君管臣民,她管我比从前更凶悍了。」把英文句子中的破折号消弭於无形。此外,删节号在英文用两横划(--)或三个点(…)来表现;中文则要用六个点(……),而且每三个点只占一个字位,共当成两个字来处理。